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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“是贵了。”

    话是没有一点问题,表情也没有一点问题,然而就是这些没问题的背后,却隐藏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问题:她说的这些话,似乎不经过她的大脑。她的这些话,只是她活在这世上八十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种本能的交际反应,是一种最基础的应酬。说这些话的时候,她的魂儿在飘。飘向县城她两个孙子的家。

    我当然知道。每次去姐姐家看她,我都想把她接走。可我始终没有。我怕。我把她接到县城后又能怎么样呢?我没办法向她交代大哥和二哥,即使她不去他们家住,即使我另租个房子给她住,我也没办法向她交代。我知道她在等我交代——当然,她也怕我交代。

    二○○二年麦收后的一个星期天,我去姐姐家看她。她不在。邻居家的老太太说她往南边的路上去了。南边的路,越往外走越靠近田野。刚下过雨,田野里麦茬透出一股霉湿的草香味。刚刚出土的玉米苗叶子上闪烁着翡翠般的光泽。我走了很久,才看见她的背影。她慢慢地走着。路上还有几分泥泞,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还留着不少积水——因为经常有农民开拖拉机从这条路上压过,路面被损害得很严重。我看见,她在一个小水洼前站定,沉着片刻,准确地跨了过去。她一个小水洼一个小水洼地跨着,像在做着一个简单的游戏。她还不时弯腰俯身,捡起散落在路边的麦穗。等我追上她的时候,她手里已经整整齐齐一大把了。

    “别捡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再少也是粮食。”

    “你捡不净。”

    “能捡多少是多少。”

    于是我也弯腰去捡。我们捡了满满四把。奶奶在路边站定,用她的手使劲儿地搓啊,搓啊,把麦穗搓剩下了光洁的麦粒。远远地,一个农民骑着自行车过来了,她看着手掌里的麦粒,说:“咱这两把麦子,也搁不住去磨。给人家吧。给人家。”

    我从她满是老年斑的手里接过那两把麦粒。麦粒温热。

    那天,我又一次去姐姐家看她。吃饭的时候,她的手忽然抖动了起来,先是微微的,然后越来越快,越来越剧烈。我连忙去接她的碗,粥汁儿已经在霎时间洒在了她的衣服上。

    她的脑瘤再次复发了。长势凶猛。医生说:不能再开颅了,只能保守治疗——就是等死。

    奶奶平静地说:“回家吧。回杨庄。”

    出了村庄,视线马上就会疏朗起来。阔大的平原在面前徐徐展开。玉米已经收割过了,此时的大地如一个柔嫩的婴儿。半黄半绿的麦苗正在出土,如大地刚刚萌芽的细细的头发,又如凸绣在大地身上的或深或浅的睡衣的图案。是的,总是这样,在我们豫北的土地上,不是麦子,就是玉米,每年每年,都是这些庄稼。无论什么人活着,这些庄稼都是这样。他们无声无息,只是以色彩在动。从鹅黄,浅绿,碧绿,深绿,到金黄,直至消逝成与大地一样的土黄。我还看见了一片片的小树林。我想起春天的这些树林,阳光下,远远看去,他们下面的树干毛茸茸地聚在一起,修直挺拔,简直就是一枚枚排列整齐的玉。而上面的树叶则在阳光的沐浴下闪烁着透明的笑容。有风吹来的时候,她们晃动的姿态如一群嬉戏的少女。是的,少女就是这个样子的。少女。她们是那么温柔,那么富有生机。如土地皮肤上的晶莹绒毛,土地正通过她们洁净换气,顺畅呼吸。

    我和奶奶并排坐在桑塔纳的后排。我在右侧,她在左侧。我没有看她。始终没有。不时有几片白杨的落叶从我们的车窗前飘过。这些落叶,我是熟悉的。这是最耐心的一种落叶。从初秋就开始落,一直会落到深冬。叶面上的棕点很多,有些像老年斑。最奇怪的是,它的落叶也分男女:一种落叶的叶边是弯弯曲曲的,很是妖娆妩媚。另一种落叶的叶边却是简洁粗犷,一气呵成。如果拿起一片使劲儿地嗅一嗅,就会闻到一股很浓的青气。

    “到了。”我听见她说。是的,杨庄的轮廓正从白杨树一棵一棵的间距中闪现出来,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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